采访并文 / 丁海笑
编者按：土耳其卡赫拉曼马拉什省6日凌晨发生7.7级地震，周边多个省份震感强烈，随后附近地区又发生多次余震。强震给土叙两国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在深陷战火超十载的叙利亚，此轮连续强震所造成的破坏使包括阿勒颇在内的叙利亚北部大片区域的民众生活雪上加霜，已饱受战争摧残的他们所承受的痛苦因强震成倍增加。下文是本次地震毁坏最严重的城市之一——阿勒颇的当地人，作为土叙地震亲历者讲述的故事。
“我们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阿勒颇，这下又重新归零了。”阿勒颇大学21岁的学生露娜语气悲伤地说道，“因为持续的内战，我们已经损失了太多建筑，而现在又遭受地震，我们有更多的家园被彻底摧毁。”露娜的家乡阿勒颇位于地中海东岸的黎巴嫩山脉东侧，是距离土耳其最近的叙利亚北部经济中心。叙利亚内战爆发之前，阿勒颇曾是叙利亚的第二大城市，作为地中海与中东之间的商业枢纽，坐拥两百万人口，商贾云集、民族杂居，同时也是叙利亚的国际航空枢纽、重要的旅游之都——拱形屋顶的百年市集、赭黄色的阡陌小巷与横冲直撞的驴车，符合一切人们对阿拉伯中东的完整印象。阿勒颇位于阿拉伯、非洲和欧亚板块之间的交汇处，这里是世界地壳构造最活跃的区域之一。阿拉伯板块不断地俯冲到欧亚板块下方，引起了高加索山脉和安纳托利亚高原的造山运动，著名的大地疤痕——东非大裂谷也是从该区域往南延伸的。世界历史上许多载入史册的地震及灾害事件频繁发生于这一区域，它们因此改变了此地区域文明的走向，也在某种程度上对更大区域的文化、宗教甚至人类历史的进程影响深远。1138年，阿勒颇连续发生过几次破坏力罕见的超大地震，创下人类历史上地震死亡人数之最。根据15世纪埃及编年史学家伊本·塔格里伯德（Ibn Taghribirdi）的估算，这场世纪大灾难直接造成了约23万人死亡。而1822年的另一场大地震则夺取了阿勒颇近六成人的生命，千年古城几乎毁于一旦。当地时间2月6日凌晨4时17分，土耳其东南部发生了7.8级地震，中午13时24分附近区域又再次发生了7.8级地震，震区涉及到土耳其与叙利亚两国的边境地区。阿勒颇距离第一次地震的震中仅104公里，第二次地震的震中194公里，而这里的情势比土耳其一端更为复杂，常年的战乱以及快速的建设让普通的民宅原本就脆弱不堪，现在更是加速了它们的衰败与坍塌。露娜向我回忆道：“地震发生的时候是凌晨4点多，人们都还在睡梦之中，那个点我其实还没有睡，在为最近的考试通宵学习，当我觉察到是地震后就立刻尖叫了起来，赶快把我的家人叫醒——‘地震了！快逃！’我们家是在一栋六层建筑的二楼，整栋楼还没有通电，通道漆黑一片，地上有一些掉落的石块，人们只是想尽快地跑出门，逃往安全地带，一路上没有听到任何人讲话……所有人都只穿了件单薄的睡衣，外面冻极了，但谁也不敢回去拿衣服，只能待在大街上，一整天都在下雨，一整天都在下雨……”地震发生的前两天，到处是坍塌的民宅，掉落下来的建筑石块、混凝土块散落在路边，堵住了巷道，露天广场、清真寺、教堂、学校都睡着人——那些公共建筑更为牢固，在战时也充当过庇护所的功能。雨雪交加，夜晚的最低温度能达到零下两三度，等余震减少后，有的民众又返回了岌岌可危的家。露娜与家人先是跑去叔叔家暂住，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才回到自己家，看到家里的墙体已经开裂，受损非常严重，只能等待建筑工程师过来检查后，才知道能不能继续居住。露娜家所在的区域是靠近市中心的老城，内战使得城市的基础设施遭到严重损坏，到2016年内战结束的前夕，这座昔日的繁荣都市在卫星夜光图上几乎沦为一座暗城。包括水电设施在内的基础设施的修复工作进展得异常缓慢，整座城市的公共电网还没有完全恢复，恢复供电供水的区域仍然实行着限时供电，以及时有时无的供水。露娜家还没有开始供电，只能向提供小型柴油发电机的私人电力公司买电，每月开销不菲。露娜感叹道只要再等上一两个星期，政府就将修好他们的电力设备，恢复电网供电，但地震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露娜家周围的很多民房倒塌了，无家可归者触目皆是，露娜与朋友每天自发地出门向城市里的有钱人进行募捐，以帮助那些受灾更严重的家庭购买食物与牛奶，她还打算将家里的衣物也捐给失去房子的灾民，因为他们找不到任何东西用来御寒。“外面的情况现在非常非常的糟糕，人们失去了他们的房子，只能睡在寒冷的大街上，没有御寒的衣物。而且他们也失去了工作，有的家庭甚至都没钱给婴儿买牛奶……阿勒颇是地震受灾最严重的城市之一，还有很多死掉了的人，但我没法告诉你具体的数字……”地震后的阿勒颇
叙利亚内战是阿勒颇经历的一场巨大的浩劫，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估计，阿勒颇老城有60%的建筑被严重破坏，30%的建筑被完全摧毁，数百年历史的集市和大清真寺（倭马亚清真寺）受损严重。阿勒颇的战争从2012年开始，持续到2017年才基本结束。露娜告诉我，内战开始的时候她只有十一二岁，崩坏的记忆覆盖了她的童年和少年，她不愿意再回想起那段往事。我第一次到中东的时候，叙利亚内战正酣，到处都是涌入的叙利亚难民。我本来计划从安塔利亚往南，沿地中海海岸到达贝鲁特，这是一条颇为经典的中东旅行线路，不料叙利亚战火升级，那里的人民才千方百计地逃出来，估计我还没走到大马士革就已经沦为炮灰了。一路上我所见到的许多可怜的人，都是从叙利亚的战乱中逃出来的。贝鲁特的旅舍里有一位跟我年纪相仿的俄罗斯女记者，她才刚入行就被派到叙利亚去参与战地报道，从叙利亚出来后，看上去有些精神不振，在旅馆房间里将自己锁了好几天。她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在叙利亚的惊悚经历——她平时很少出门，每天躲在房间里也害怕极了，外面都是枪声、轰炸声，在大马士革的一个月就跟噩梦一样，不知道应该跟谁说话，也不知道可以信赖谁。离开黎巴嫩时，我被拒绝登机，不得不尝试了一下叙利亚路线。贝鲁特到叙利亚的车站已经停运了，我在那找到了一位司机，他说自己就在跑贝鲁特至约旦的班车，不过叙利亚局势变化后，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这么走过了，不确定能否过境，到时候只能我自己徒步过去。“现在都往回跑，谁还去那里送死呀。”车站内的光线黯淡不明，说话人的语气平淡，让人感到恐怖。我问露娜为什么没有想过离开叙利亚，她无奈地说道：“那需要不菲的一笔钱，我们家并不富裕，没法像其他有钱人那样逃亡海外，整个内战期间，我们都只能待在阿勒颇，不停地搬家到安全一些的区域，如果那里的局势再度变得危险，我们只能又搬到下一个区域，就这样在同一座城市，不停地换地方。”富人的逃离也同样地发生在土耳其大地震之后，有钱人很快就离开了震区，剩下来的只有穷人。“叙利亚过去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居住地，这里曾经很安全，当地人很友善，没有伤害，没有偷窃，就算在晚上，女人也可以放心大胆地在外面走。但战争让这一切都变了。”露娜说道。内战爆发后，旅行圣经《孤独星球》一度称叙利亚为“如果你能去，你也不应该去”的国度。2017年，阿勒颇的重建工作陆续展开，情况才有所好转，旅游逐渐有了复苏之象。露娜说：“地震之前，阿勒颇的一切都正在有序地复苏。我在努力地学习中文，有一些中国人来阿勒颇旅游，我会免费带他们参观这座城市，是的，只是提供帮助，让这里的旅游环境变得更好。而现在，一切都被再次摧毁。”叙利亚实行大学免费教育，露娜在阿勒颇大学上大三，她的专业是英语文学，同时选修了中文与俄语——“我比较喜欢中国文化，而且中文也是联合国六大工作语言之一。我已经考完了中国汉语水平考试（HSK）一级和二级证书，正在努力地尝试获得奖学金，这就是为什么地震时我还在通宵学习。我要好好准备考试，拿到奖学金以后去北京大学读书……”
叙利亚的地震救援工作面临着比土耳其震区更为严峻的困难，露娜认为，因为制裁——根据美国2019凯撒叙利亚平民保护法案，美国对叙利亚实施经济制裁，且“没有任何形式的人道主义豁免”——对叙利亚的封锁，禁止外国人或公司向叙利亚政府提供任何形式的援助，这项制裁的实施目前并未因为地震而暂停或豁免，从而增加了外部的救援难度。“只有阿尔及利亚、伊拉克、埃及、黎巴嫩和中国等国愿意出面帮助我们，我们不能只是等着，我们需要自救。”露娜时刻都在关注着救援物资的到来，她了解到一些救援物资已经抵达了大马士革，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到阿勒颇。更快的方式是通过土叙边境运送物资，但土叙边境长期是反政府武装与地方割据的控制区，跨境救援物资的运输面临着多方面的风险。“中国人很友善，不像其他一些国家的人，在阿勒颇我遇到过很多中国人，他们给了叙利亚很多捐助，即使是现在，我的中国朋友也在给我发消息，问我好吗，我在做什么，需要什么帮助……我听说已经有两支来自中国的救援队和医疗队到了叙利亚。”据人民日报，当地时间2月9日晚上7时30分，中国援助叙利亚的首批人道主义物资运抵大马士革国际机场，首批运抵的为5000人份的医疗用品和器械。当地时间2月11日，一支来自中国的平澜公益救援队抵达叙利亚地震灾区展开援助行动。露娜的一些中国朋友自愿地组织起来，采购了物资准备送往阿勒颇。当我问露娜，除了救援以外人们还需要什么实际的帮助时，露娜说道：“人们需要食物，因为地震，大部分人失去了工作，没有工作就意味着没有钱，所以他们怎么吃饭呢？他们还需要御寒的衣物，外面的天气非常非常冷。”“这里的人们想要更好的生活，有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但目前的经济状况实在是太糟糕了。”露娜感叹道，“我们这里的薪水很低，我妈妈是一名护士，在医院工作了28年，她的月薪只有25美元，这点收入什么也干不了，我爸爸是普通的政府雇员，每月也只有20美元。然而食物一点也不便宜，一个最便宜的土豆三明治就要1美元，一天的薪水还不够买一个三明治呢。在叙利亚，就算是儿童也要工作，如果想要活着，人人都需要工作，我和我的同学、兄弟都要同时打几份工。”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在他的《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中写道：“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而他又继续写道：“向我袭来的黑暗，让我更加灿亮。”阿勒颇终会像它从无数次的劫难中重生那样，重新筑起一座美丽的花园。（感谢Han、Catherine、Jack邵、顾磊对本文的协助，图片由露娜提供） 参考资料：
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i/jyjl/k/202006/20200602978140.shtml
https://www.crisisgroup.org/middle-east-north-africa/east-mediterranean-mena/syria/syria-ruling-over-aleppos-ruins目前镜相栏目除定期发布的主题征稿活动外，也长期接受投稿。关于稿件，可以是大时代的小人物，有群像意义的个体故事，反映社会现象和社会症候的非虚构作品等。投稿邮箱：reflections@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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